！希望你幸福 ！

猫鱼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一直珍藏着妈妈给我织的一件旧毛衣，过时的剪刀领，普通的平针编织法，鲜艳而略嫌俗气的桃红色。它象征着某种刻骨铭心的记忆，在樟脑丸的怀旧气息里，回忆开始飘来荡去。
　　从我懂事起，我就知道我的家和别人不一样。我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爸爸，一个并不温柔的妈妈。儿时的记忆中，妈妈不会织毛衣，做的饭菜也很一般。父母总是不停地争吵、摔东西。妈妈的哭声、父亲的怒吼声成了我童年的噩梦。
　　从小学升入初中再到高中，我在慢慢长大。我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早熟，外表冷漠，内心孤独、敏感和脆弱，我在绝望和恐惧里缩成一团。那时，沉默是我反抗父母的惟一武器。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我害怕看到别人母女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，我觉得那是命运对我莫大的嘲讽。我觉得妈妈并不爱我们，爸爸就更不用说了。
　　我拼命读书，希望通过考大学来让我迅速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。虽然考得不是很理想，我最终还是如愿以偿，被分到了外地的一所三流大学。
　　开学才一个多星期，妹妹打来电话说父母又吵架了，而且爸爸还动手打了妈妈。爸爸说要离婚，妈妈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则委曲求全。我听了之后感到莫大的悲哀，觉得他们真是愚昧得无可救药。
　　第一年的暑假我没有回家，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。妈妈一再往学校打电话，她在电话里说自己和爸爸已经和好了，并保证再也不会和爸爸吵架。我拿起电话，内心泛不起一点儿情感的波澜，我用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口吻说道：“我在做家教，没时间。”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，“那……”我没等妈妈这句试探性的问话结束就“啪”地挂断了电话。事后，我有点儿后悔，觉得自己好像太残忍了。
　　大学生活是多姿多彩的，可我却像一只离群索居的丑小鸭，内心自卑而自怜，外表却冷漠孤傲得如千年寒冰。大二那年，我认识了校友夏子寒，他比我大两岁，读大四。夏子寒温文儒雅，博学多才，谈吐幽默风趣。最重要是，他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。经过“九九八十一难”，夏子寒终于俘获了我的芳心。随后，我们疯狂地相爱了。
　　那个暑假我依然没有回家，而是随夏子寒坐了两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他家。在他家的天台上，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，我向他说起了我的父母和我灰色的童年。说着，说着，竟泪流满面。他拥我入怀，宽大的手掌像在堵一个泉眼，不停地为我擦眼泪。他柔声说道：“未来的日子，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！”在他的怀里，我哽咽难言，泪水濡湿了他的肩头。那一夜，我由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。
　　那个夏天多情而浪漫，我像一支醉酒的玫瑰，在夏子寒的眼里充满诱惑地开放。然而，初恋在现实面前很快夭折了。冬天慢慢来临，天气开始转凉。夏子寒面临毕业，为了留在这个富足的沿海城市，他接受了副市长女儿梅子觊觎多年的爱情。分手的那天晚上，他说，爱情与面包，他只能选择后者。我给了他一个耳光，痛哭着跑开了。
　　和夏子寒分手后没多久，我发现我怀孕了，接连的打击使我迅速憔悴下去。上天开始惩罚我，我必须为当初的轻率付出代价。我没有去找夏子寒，这段记忆应该被埋藏，就像这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。就在我准备独自去医院做手术的前天，妹妹到学校来看我，带来了一个大大的、松软的袋子。我问是什么，妹妹笑而不答，眼里有几分神秘。我充满疑惑地打开袋子，原来是件毛衣，毛衣的口袋里有封信，是妈妈写的。妈妈说她一直想为我织件毛衣，看到天气渐渐转凉，就急着拜了隔壁的王阿姨为师，连着几夜为我赶织了一件毛衣。妈妈还强调，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——线团是父亲绕的。
　　我惊讶地发现，妈妈在信里的口气是讨好而卑微的，和一个孩子有了小小的进步就希望大人表扬一样。我知道父母在向我无声地妥协。
　　坐在寝室里，静静地打量着二十年来妈妈给我织的第一件毛衣，我用手小心地抚摸着，把脸深深地埋进毛衣里，感受那种毛茸茸的质感。我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冰块碎裂的声响。想起体弱多病的妈妈坐在寒夜里，用笨拙的双手一针一针地为我织毛衣，想起平时粗心鲁莽的爸爸在妈妈身边绕线团的情景，我知道，他们真的已经开始学会相爱了。毛衣有一行不小心脱掉了一个针眼，这个细节之处竟使我的泪水没来由地奔涌而出——那次的痛哭和眼泪是从来没有过的酣畅。
　　妹妹在床头发现了我的化验单，她说回家要告诉妈妈，我没有反对。我开始渴望来自妈妈的爱，尤其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。
　　第二天，妈妈很早就赶到了学校，我请了假和她去医院。做了手术，我躺在病床上，妈妈一直紧握着我的手。她的泪一个劲地流，她紧紧地抱着我，哽咽的声音充满歉疚：“菁菁，妈妈没有保护好你，是我的错！”“不是，不是……”我拼命地摇头。我扑在妈妈的怀里，像个柔弱的婴儿。晚上，妈妈为我穿上了那件桃红色的毛衣。那个冬天，在记忆中变得无比温暖。
　　在我绝望无助的时候，给予我最大帮助的，居然是我曾一度疏远的妈妈。妈妈再一次给了我生命。那年寒假回家，弟妹，包括爸爸都穿上了母亲织的毛衣。更令我惊讶的是，妈妈居然已经会做许多酱菜了，过年的腊肉、腊鱼挂在阳台的窗户上，熏得焦黄，令人馋涎欲滴。我问妹妹，妈妈好像改变了很多。妹妹愠怒地说道：“姐姐呀，其实妈妈早就变了。”
　　在那一刻，我拷问自己的灵魂。这么多年来，我只注重自己的感受，却时时抗拒着他们的爱。我什么时候真正理解和关心过他们？“在这个世界上，把所有都承担，最后却把自己遗忘的就是母亲。”我终于知道，爱是相互的，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，它可以大浪淘沙，也可以润物无声。只是这些道理，当年，我并不太懂。
　　想起安顿在她的口述实录里的一段话，此刻的我深有体会：“母亲和女儿都要不断完善自己的心智，都需要一种既定关系以外的眼光——母亲和女儿首先都是独立的和个性化的女人。这样的两个女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，就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希望对方生活幸福。”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gewenjun

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希望对方生活幸福。”